這一幕從武才人拜見唐太宗開始, 一直到二人相攜走上床榻, 一共三分多鐘，情緒沒有大的起伏，但微表情的變化有些覆雜。武才人性格剛烈，即便是第一次見面, 也與太宗皇帝有些分庭抗禮的意味，但姿儀在表演時卻總是缺少那種感覺，成片出來, 看著就稍顯柔弱, 沒有對抗的味道。

“這一幕我可以給你過。”程坤頗為認真的看著她：“但這樣的話，你的演技可能就止步於此，以後再難突破這個瓶頸。現在這樣已經很不錯了，作為成品放上大銀幕毫無問題, 即便你演不出那種感覺，於我而言也毫無損失。”

“我懂，”姿儀又羞又愧又急躁：“謝謝導演。”

“但我不能因為你一個人拖了整個劇組的進度。你現在狀態不好, 今天就先到這兒, 明天這個時候, 一遍, 最後一遍, 我只給你一次機會, 如果還是這樣的話，我們就直接過。”

劇組多拍一天就是多燒一天的錢，姿儀知道這個道理, 因此更覺臉上發燒，心裏急得厲害。

她現在就像被關在一個瓶子裏，眼見差一點點就能頂破蓋子，卻怎麽都使不上那股力。

這是她第一次明確察覺到瓶頸，戳破之後可能就會羽化封神，錯過這個機會的話，終其一生都再難遇到了。

一個人縮在房間裏把與楚墨對戲的片斷看了一遍又一遍，她能找出問題所在，卻想不出解決方法。

她並不覺得自己的氣勢沒他足，但站在一起，明顯是楚墨更搶鏡，她臉上就差明晃晃寫著“我是配角”了。

悶在房間憋了四個小時，她有點餓，就披上外套走了出去。

此時將近九點，酒店裏靜悄悄的，大家知道她今天心情不好，偶爾遇到幾個同組配角，也全都對她誠惶誠恐，小心翼翼。

姿儀知道，這個時間，幾個領銜主演全在5樓餐廳討論正史。大家都忙得很，雖然認真揣摩過劇本，對那段歷史卻也不算精通。劇組的日子單調無聊，楚墨、沈清音幾個就在拍戲之餘找到了有關唐朝的學術性講座，每天晚飯後都來一起聽講胡侃，既能增長知識，也算打發時間。

程坤對此很是讚賞，這可比耐不住寂寞亂搞男女關系好多了。他最討厭在封閉式拍攝期間曝出醜聞。

懨懨來到餐廳，裏面明顯靜了一瞬。姿儀嘆口氣，一步一挪走到角落的餐桌，死狗一樣趴上了桌面。

過不一會兒，有人來戳她：“餵。”

是楚墨。

她哼了一聲，動都沒動。雖然知道演技好不是他的錯，但她現在就是不太想看到他。

“餵。”

楚墨繼續戳她。

挺屍，哼，就是不動。

“起來了。”這次是莫揚來戳她：“楚墨要和沈清音演給你看。”

……噶？

“誒你怎麽說出來了！”楚墨反過去戳他：“不是說好再瞞半分鐘的嗎？！”

“你真無聊。”莫揚鄙視：“多半分鐘能怎樣？”

“我還沒來得及把她這樣拍下來呢。”楚墨瞪他：“我想發微博上上一回熱搜，不行啊！”

莫揚：“……”

姿儀：“……你們真的要演給我看？”她懷疑的看向沈清音，滿臉玄幻。

這家夥最近都對她橫眉豎目的，他會想要主動幫她？

“我怎麽了？”接收到她的目光，沈清音沒什麽表情的扯扯嘴角：“雖然你做了讓我很討厭的事，但我的肚量還不至於這——麽小。”他伸出食指和拇指比出一小塊：“好歹都在一個劇組，看著你總NG我也鬧心。”

姿儀被他說得臉紅，趕緊鄭重的起身道謝：“麻煩你了。”

雖然名氣沒有楚墨大，但沈清音的演技是經過諸多業內人士肯定的，也是國內僅有的幾個大滿貫影帝之一，實力自然不容置疑。

兩個人站到餐廳前端的空地上，餘人則呈扇形圍在後排，只姿儀和莫揚站在前面。姿儀前傾身體瞪大眼睛仔細觀摩，莫揚則拿出手機打開錄像找好燈光和角度，充當臨時攝影師。

目睹兩大影帝同臺飆戲的機會千載難逢，可遇而不可求，其他人也偷偷摸摸拿著手機錄像，表情很是驚喜。

楚墨沖沈清音拋去了個疑問的眼神，對方點點頭，莫揚就沈聲道：“開始！”

餐廳中的氣氛立刻為之一變，安靜得落針可聞，連呼吸聲都沒有。

知道自己即將接駕，武才人雖然努力保持端莊，眉梢眼角卻還是流露著欣喜。她走到門前一振衣袖，端肅下拜：“奴見過陛下，陛下萬歲萬萬歲。”

雖然沈清音穿著襯衫牛仔褲，但他一直端著胳膊，下拜時振手臂的動作恰到好處，既不用力也不刻意，非常逼真，觀者仿佛看到輕薄的半臂隨著他的舉動輕輕一甩，極有畫面感。

姿儀揣測，就算自己此刻穿襦裙披輕紗，動作上也不會比他更標準了。

“才人不必如此多禮。”皇帝的腳步略頓一頓，虛扶一下：“請起。”

二人一站一福，大家的視線不自覺就停留在楚墨身上。

武氏依言起身，此時皇帝腳步不停直往裏去，她卻略停了一下，在皇帝身後扶扶釵環裙擺，這才往裏去。

因為沈清音的停頓，畫面一下偏移回來，他正好站在屏幕中心，這才不緊不慢跟著往裏去。

姿儀無聲的拍了下手，動中取靜，靜中取動，她就沒想到！

兩個人一路行進至書房，楚墨甩袖在一張餐桌邊坐了下來。

此時餐桌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個吃剩的餐盤和一雙一次性筷子。他似模似樣做了個翻的動作，忽然眼睛一亮，撫須微笑：“好字！——這是你寫的？”

沈清音略微探探脖子，稍顯羞澀又不失得意的掩唇一笑：“正是。”

“極好。”楚墨雙手微擡似是執起什麽，還翻了翻。姿儀看著他的動作，甚至覺得那書能隱身，只在他面前才會顯現。

實在太逼真了。

看著看著，他似突然想起什麽，從袖中掏出一份奏疏：“你且看看，這字如何？”

沈清音探頭一望，雙眸立刻暗了暗，嘴唇也微微抿了抿。他的食指輕輕敲著桌面，發出了極細微的“當”“當”聲，卻又在一個可控範圍內，乍一聽像是主人在思考，並不顯得禦前失儀。

雖然此時楚墨在屏幕正中，沈清音在側面，但因為他發出了聲音，不自覺就把人們的視線牽扯了過去。

姿儀認真看著，若有所思。

她想起之前不知聽哪位前輩說過，演戲並不只是背臺詞做表情，觀眾是會調動五感去看的，現在她好像有點領會這個意思了。

畫面、聲音、氣味、味道、觸覺就像五條不同顏色的線，它們匯聚到一起凝成一條彩虹，這條彩虹就是演員的勢。同一畫面中的兩個主角勢均力敵，每個人的勢應該各占一半，無論哪方多一些，畫面都會不均衡。

而配角的勢則要比主角再小些，不然就搶了主角的光環，本末顛倒。

如果身份低微，臺詞又軟綿綿的不能與對方平起平坐，就要想些其他手段。畫面的線短一些的話就要從聲音、觸覺等其他方面來彌補，另辟蹊徑。她之前只想著揚高聲音念臺詞、擠眉弄眼搶鏡，可這種方法真的太low，沈清音這樣才算勢均力敵的飆戲。

臺詞拼不過就弄出點聲音，畫面灰暗時就依靠光線或反光讓自己亮起來。鏡頭是一門覆雜的學問，毫厘之間可能就相差千裏萬裏。

“好了！”很快演完這小段，楚墨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餵餵餵，怎麽了？精彩得你魂都飛了？”

“我懂了。”

姿儀游魂一樣慢慢點著頭，魂不守舍的樣子很難讓人信服。事實上她正在消化剛剛一瞬間體悟出的心得，根本沒太註意周圍發生了什麽。

楚墨皺皺眉，憂愁的看向沈清音，後者聳聳肩，表示自己愛莫能助。莫揚想了想，把手機塞進她掌心：“我錄了視頻，雖然趕不上正規的，不過也有點那意思，你不懂就回去再看看。”

該做的能做的他們都做了，就看姿儀有沒有這悟性了。

慢半拍的接過手機點點頭，她抿著嘴唇走出餐廳，沈默的回了房間。

對著墻壁枯坐大半夜，她又打開視頻不停回放，終於興奮的跳下床，在房間裏又蹦又跳。

她懂了！

具體來說，她並不能說清自己到底學了什麽技能，但就像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脈，以前很多模模糊糊的問題此刻再回憶，都格外分明。

就像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眼前豁然開朗起來。

心情不錯的多花五倍價錢托酒店幫她買來份甜品，她哼著歌坐回床上，打開電視，看了一圈沒什麽意思，餘光瞄見莫揚的手機，就好奇的拿了過來。

聖人有言，非禮勿視，但她只隨便看看……反正也不會有人知道。

他的手機相冊裏空蕩蕩的，除了剛剛錄制的視頻就什麽都沒了，短信郵箱也是一樣，估計是怕手機丟掉被人撿去後暴露什麽私人信息。

姿儀沒去翻社交工具，她覺得自己看得已經夠多了，再看好友聊天記錄什麽的就太不像話了。

若不是今晚她驚喜激動亢奮得和平常不太一樣，這手機她連碰都不會碰的。

沒什麽意思的把它扔回床上，姿儀想了想，無聊的嘆口氣，又重新拿起來，點開了通訊錄。

她只是想了解一下莫揚都有哪些小夥伴而已，這總沒什麽見不得人的。

出乎意料，打開通訊錄，她卻發現一些有意思的東西。裏面當先就是自己的名字，“a尹姿儀”。

他似乎很喜歡在人名前面加些奇怪的字母，比如“b顧明瑾”、“b楚墨”、“c周世傑”、“d沈清音”……

不過，除她之外，再也沒人前面的字母是a了。

皺緊眉頭思考一會，她動作一頓，整個人忽然都僵住了。

她知道了。

之所以只在她的名字前加“a”，是為了永遠讓她在他的通訊錄中保持第一位。

那些隱藏在黑暗中本來永遠都不會見光的事突然這麽明晃晃的攤開在她眼前，姿儀措手不及，腦子一片空白。

手上的電話忽然重若千斤，她微笑的表情還凝固在臉上，心情卻瞬間低落下來。

興致缺缺的把手機放到桌上，她躺下來，縮進被子裏，深深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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